悬疑外壳与时代灵魂：《平原上的摩西》改编为何难以复刻文学力量

《平原上的摩西》作为小说家双雪涛的巅峰之作，自2015年问世以来，便引发了广泛关注，被视为“新东北作家群”的集体亮相和“东北文艺复兴”的里程碑事件。不少研究者更是将其誉为“新的美学风格的崛起”。这部小说初读之下，便让人联想到其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巨大潜力。它跨越数十年的悬案故事，将案情真相与人物命运巧妙交织，产生出强烈的张力。文本既具有“类型”小说的紧张刺激，又不乏“文学”作品的深刻内涵——我甚至不止一次幻想，国内哪位电影导演能与这部作品完美契合，将其搬上银幕。

然而，仔细阅读文本后，不禁觉得将《平原上的摩西》改编成电影并非易事。这篇小说最独特且最具力量的特质，可能也正是改编过程中最具挑战性的部分所在。

其一，小说采用多视角第一人称叙事，文本中每一节都会进行视角切换，案件中涉事其间的每一个人都走上前台亲自讲述在这个案件里自己的见闻和判断。而只有暴风眼中心李守廉的视角是缺席的，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一直都是在他人的碎片讲述中拼凑出来的。这种沉默才是有代表性的时代群像，他们普通、本分，没有足够活泛的心思和矫健的身手在时代风云中做弄潮儿——李守廉不会预判更无法阻止市场经济、国企改制这样代表着历史进步与必然的时代巨变，也不能预知和躲闪开平安夜与“钓鱼执法”出租车的偶遇，但他自己是沉默的，没有控诉也没有辩解。

其二，小说讲述的是情节曲折、情感复杂的案情故事，但语言却极为冷峻克制，基本通篇都是极简的白描，这种刻意“降温”的反抒情语言与故事中大起大伏的人物命运在违和中反而生发出巨大的悲悯和诗意，弥漫一种痛至失声的情感穿透力。

上述视角和语言是作者围绕叙事目的而精心设计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真正的力量所在——悬疑外壳包裹下的创伤叙事，以及作为小说灵魂的“重新理解下岗对于父辈生活的冲击，以及他们在这个过程里的挣扎与尊严”——很大程度上正是通过这样的设计建构起来的。而一旦进入电影改编，双雪涛的文字特点和语言力量如何通过视觉、声音和表演来传达同样的情感和氛围，是个难题，李师傅的形象从小说中的碎片化、模糊性到电影中具象化的影像转化更是一个巨大挑战。

观影结束后，我深刻感受到导演在忠实原著精神方面，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精心设计的服化道来实现的。这让我想起了在诸如《漫长的季节》、《胆小鬼》等东北题材的电影中，我们曾屡次目睹的景象——那些废弃的工厂、破旧的居民楼、录像厅和舞池，以及低照度下的冷色调镜头。然而，若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强大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塑造，这些怀旧元素反而可能让观众感到审美上的疲劳。

在改编自小说的电影中，相较于原著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深刻的时代背景探讨，影片主要聚焦于悬疑元素和爱情故事。原著的多视角叙事手法在电影的前半部分被巧妙地转化为出租车案件调查与庄李两大家族生活的并行线索。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两条线索在警察蒋不凡平安夜的一次钓鱼执法中意外交汇。而在电影的下半部分，影片在这两条线索的交织中，不仅揭示了案情的真相，同时也细腻地展现了庄树与李斐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原著中其他人物基于自身立场对案件反应的描绘，在电影中基本被省略。 这种从多视角叙事到双线改编的处理方式本身并无不妥，它保留了小说中时代必然性与偶然性突然降临到个体身上的命运感，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这样的改编也更易于理解和把握剧情。然而，尽管改编有其独到之处，但在叙事的完成度上，两条线索都未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标准。